枯季

當我在南方一個簡陋小旅舍的床上醒過來的時候，她已經坐在那裡──我的母親。看來在吳邪的記憶裡她真的十分年輕，並且美麗，異常的美麗，好像比我印象中更甚。也許她本來就是那個樣子，不過我幾乎不記得了。

她看著我，似乎有點疑惑，然後我聽見她說：「你是誰？」

我費盡心機將吳邪弄到那種住著怪物的地底，甚至讓他覺得我也是個怪物，然後只是換來一個我幾乎不認得的女人坐在面前問我是誰。我不知道我現在該說什麼，難道我要告訴一個比我還年經的女子我是她兒子？太好笑了。

「你很像我兒子，你是嗎？」

「我是。」

「哦，你長這麼大了，我都不記得了。」

屋子裡一片詭異的沉默，我聽到風吹過窗框嘎啦嘎啦的聲音，有水的味道，不知道是早上下過雨，還是這裡本就這樣潮濕。她穿著的那件藍白格子的連身裙我記得，只是她身上那件還很新，在我的記憶裡藍色已經褪成了鼠灰色，我也是剛剛才看出來。她望著我，沒有了之前那種疑惑，眼珠黑沉沉的很死，我想她也許不是在看我。

「我們是不是該回家？」

我有點驚訝，我沒有想到她會相信我。可能，我甚至有點期望她不要承認我，這樣我也不用理會她。但我現在騎虎難下，我沒有別的選擇。

「我去退房。」

我遞交鑰匙時服務員神色微妙地瞥了我身後一眼，我猜他大概以為我跟她是一對偷情的男女，所以我才會隻身一人訂房，或許他還覺得我太過小氣，連雙人房也不肯訂。他怎麼可能知道，有一個人憑空從我房裡冒出來，沒有一點徵兆。

我忽然發現我居然在對這所有的事不滿，我應該高興的不是嗎？我母親正在她最好的時候，而我將不會看見她的臉黏在縫紉機上，直到她再度消失。

吳邪你給我一個多美好的母親，那你為什麼沒有造一個乾淨的解子揚？

她就這樣相信我了，沒有再懷疑過。好像她本來就是我母親，只是她不小心忘了。但其實也沒錯，她就是我母親。她都可以相信她兒子一夕之間長大成人，或者她忘了十幾年間的所有事，那吳邪怎麼不能相信我就是解子揚？

我常常思考這件事，因此我雖然不斷失去其他的記憶，吳邪否認我那一段卻特別清晰，哪怕我想將它忘掉。

我沒有叫過她媽，我沒有辦法。我有時候覺得她對我不像對一個兒子，可她應該怎麼跟我相處才對我也說不出來，我已經完全不記得了。跟她在一起愈久我關於母親的記憶就流逝得更快，我現在只知道她死的情景。

我在日記本上寫了很多事，吳邪的事，還有我母親的事。我甚至寫上她是我母親的事，因為我覺得我很快就會不知道她。但我不曉得那一天來臨時我會怎麼做，如果我只是看著我自己這樣寫著腦海裡卻沒有任何一點記憶，我難道真的會相信嗎？

我每天都在讀和寫，但我從來趕不上他們消失的速度。我常常在看我的記錄時什麼印象也沒有。就算我可以寫下我所有的人生，終有一天，我會像觀看別人的故事一樣無動於衷。我好奇我最後的記憶會是什麼。

某一天我坐在飯桌上，腦袋裡旋轉大量的記憶，她突然開口說話。

「你不是我兒子吧，你是嗎？」

我沒有回答她，因為我也不知道。

「你從來沒有結巴過。」

原來我應該要結巴的嗎？

「我忘了。」

「怎麼可能。」她好像聽見什麼笑話，伸過手來摸我的臉，「不過你們真的很像啊。」

這是繼吳邪之後又一個否定我身分的人，可我並沒有生氣，畢竟她否定的是一個我也不記得的存在。搭在我臉上的那隻手很暖，我忽然覺得非常熟悉，但我什麼也想不起來。

然後她不見了。哪一天發生的我並不清楚。

我察覺我物質化的能力幾乎消失殆盡，而且愈來愈虛弱，睡得很長，睡夢中遺落非常多東西。我猜想我大概是要消失了。於是我決定在這之前見一見吳邪。那不是容易的事，對我來說，之間的愚蠢行事我不想多提。

我總算來到杭州，但接下來是更困難的問題。吳邪的店不是家喻戶曉的旅遊勝地，我卻偏偏沒有更詳細的紀錄，我一定是以為我不會忘記。後來我終於弄到了地址，那時候我的記憶力已經衰退到才跟人說完話，扭頭就忘得一乾二淨。

我不知道我花了多久的時間抵達吳邪面前，我不寫這樣的事情，也覺得沒有必要。我想關於他的事情我至少還可以記得三十分鐘。

「吳邪，我要消失了，所以我來看看你。」

我看著他嚇傻的表情微笑起來。

「你不要不給我面子，好歹我是花了很大的力氣才走到你面前來的。我在日記上寫你家在杭州西泠印社，不過我根本不知道那是哪裡。我連火車也不會坐，別人把我當神經病。」

他反應過來不冷不熱地對著我，我很高興我還認得他。

「我現在比小孩子還笨，我什麼也不記得了。」

他好像開口要說什麼，但我沒等他自顧自說下去。

「不過你看，我至少還記得你的名字是不是？吳邪。」

那雙眼睛柔柔的有點亮，我知道他心軟了。

「你至少笑一下給我看看吧。」

我確信他最後是笑了沒有錯。

一瞬間我想起我拉著他在深夜的田間奔跑，那隻汗濕的手和顫抖的音調，我替他頂罪挨打的時候他在後邊眨著眼偷樂，大冷天我和他擠在一條被子裡講墓裡的鬼故事，喝我媽給我們燉的湯。

我知道我全部都會忘掉，但我同樣面對吳邪咧開了嘴使勁地笑。